当前位置: 眼镜蛇 >> 眼镜蛇生活环境 >> 大讲堂陈墨人生投影金庸和他的武侠世界
陈墨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
金庸只是查良镛的众多化身之一
因为金庸先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他自己的胸襟和他自己的精神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宽大得多,金庸先生只是查良镛先生的多个化身之一。因为我们知道他还有很多的笔名,比如“林欢”“徐慧之”,比如“金庸”也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乐宜”等等。他做翻译、做电影编剧、做导演,写社评,在报纸上写专栏,分别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和角色,成就了查良镛这样一个真身,“金庸”只是他的化身之一。
如何认识金庸小说?
所有好的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读解。鲁迅先生评《红楼梦》说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革命学家看见排满,公子看见缠绵。”也就是不同身份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读解一个小说,都能从小说当中得到共鸣。金庸的小说也是如此。它不仅是武侠传奇之书,同时也是成长经验之书、文化思想之书、传记信息之书。
《射雕英雄传》:成长经验之书
金庸小说跟别的武侠小说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金庸先生他把成长模式引入了武侠小说的创作当中。最典型的例子,也是金庸小说真正的成名作——《射雕英雄传》。
年电视剧版《射雕英雄传》
因为这部小说是写一个笨孩子成长记,写一个非常笨的小孩四五岁才开始说话。他的师父“江南六怪”都证明这个孩子是个笨孩子,这样一个笨孩子怎么可能修成绝世武功,怎么可能成为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比肩的一代大侠呢?但是如果我们了解他的成长社会环境、生活环境和社会背景,那我们就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来了解郭靖所谓的笨。
《碧血剑》:审视、批判和构建
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典藏文物、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金庸的小说当中俯拾皆是。但是,金庸先生实际上也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他自己的审视、批判和建构。
TVB林家栋版《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形象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金庸的第二部小说《碧血剑》。我们知道袁崇焕被崇祯皇帝杀掉,自毁长城。而主人公袁承志又见证了李自成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把他手下大将李岩给杀了。所以在北京的街头,李自成进入北京的北京街头有一个瞎子在那儿唱,有两句唱词叫做“今日的一缕阴魂,昨日的万里长城”。由这两句唱词,把李自成这样一个起义军领袖和崇祯这样一个当权者的文化性质,和他们的历史悲剧给牵连了起来,使得我们不能不想到,其实崇祯皇帝的庙堂和李自成的草莽民间有着同样的行事逻辑,有着同样的文化基因和背景。在一本书当中金庸并没有像其它的武侠小说作家那样,把李自成简化成一个道德楷模或者是简化成一个坏人恶棍,而是把李自成这样一个个人魅力和他的阶级局限、文化局限同时展现了出来,这是金庸小说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笑傲江湖》:对时代的思考?
在《笑傲江湖》这部书当中,有很多金庸的读者都把《笑傲江湖》简单的当成了他影射大陆“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书来看。这样的看法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个道理不齐全,不够。这个书沿着刚才说的那条线索来的,在《笑傲江湖》当中它已经不是把处理党派冲突作为它的一个主线。因为在《笑傲江湖》里面,我们知道,令狐冲所在的华山派有气宗和剑宗的冲突;在华山派所从属的五岳剑派,又有岳不群的华山派领袖和左冷蝉的恒山派领袖之间的冲突;而在更大的江湖上,(又有)五岳派和日月神教正邪两派或者两大党之间的冲突。层层的矛盾建构了一个复杂的江湖世界,但是这一切都并不是《笑傲江湖》这部小说的主要矛盾。
年李亚鹏版电视剧《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的主要矛盾是,作者在思索中国历史、中国社会当中缺了某些东西,而且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任何一个政治权力和个人自由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边界,边界在哪里。令狐冲这样一个主人公,他跟华山剑宗这样一个领袖,“风清扬”传承的这样一个关系,也就是自由和独立的人格精神之间的关系,他们跟左冷蝉,跟岳不群,跟东方不败,跟“任我行”,无论是正派、邪派、剑宗、气宗、五岳剑派和日月神教,跟他们之间并不是一个从属的关系,而是一个完全全新的文化课题,或者是一个文化命题,是个人自由和政治权力之间的冲突,这是一个新的主题。令狐冲代表着《笑傲江湖》的精神,是一种自由和独立的精神,也是一种现代人权的精神,这跟传统政治通吃一切的这样一种文化精神相冲突和相对立。而这种冲突和对立才是金庸要写《笑傲江湖》这部书的真正原因,也是《笑傲江湖》这部书真正的思想秘奥所在。
《神雕侠侣》:关联金庸生平
《神雕侠侣》这部书是我们所有考虑金庸小说和金庸生平关联的一个最重要的书。我们知道年金庸离开左翼阵营创办《明报》,这个小说正好是《明报》创刊后开始连载,就跟金庸在年他35岁的时候,真正的成熟之年、真正的独立之年和自立之年写的这么一个人物,这个人物跟他自己的传记信息有着更多的关联。
年《明报》创刊后开始连载《神雕侠侣》
第一个关联就是金庸先生在高中的时候因为写墙报讽刺他的训导主任,是“眼镜蛇”“爱丽丝”。那个训导主任大为发火,就把查良镛给劝退,要开除他。校长张印通想保护都保护不了,只好联络其他的人让查良镛到浙江衢州中学读完高中,这是一次。第二次,在当年重庆的中央政治学校,有一些国民党的学生自视身份特殊,所以在学校里飞扬跋扈,而金庸这样一些应届的或者是历届高中毕业生、这样一些纯粹想来求学的学生非常看不惯。但是别的同学看不惯也就罢了,而查良镛看不惯就会去找校长理论,理论的结果是校长把他劝退了,再一次开除。
青年金庸与陈晓版杨过
而杨过的经历也完全一样。这两个一样,它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一个简单的形似,而在于金庸一直到年才治愈了内心这样一个创伤。金庸家里是一个名门望族,“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居然高中、大学都被开除,这样一个奇耻大辱,在35岁之前他绝对不愿意跟别人说,一直到35岁后他自己真正成熟了,真正独立了,想明白了,他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就像杨过跟郭靖所说的那样,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没害人,所以我不检讨,我要坚持按照我自己的做。想明白这样一点,创办《明报》的时候才会有杨过的形象创造。所以杨过的这样一点相似,是对金庸先生心理成熟的一个重要关节点。
年古天乐、李若彤版《神雕侠侣》
杨过的故事和金庸先生本人传记关系的第二点,那就是杀父之仇这样一个难题。金庸先生的父亲在50年代初期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被当地政府给枪毙了,枪毙原因是窝藏土匪、窝藏枪支等等这样一个罪名。30多年以后到年代,当地政府又给金庸先生的父亲平反,觉得当年是一个错案,是一个冤案。
但是在年代到年代之间金庸如何消化父亲之死这样一个重大情节。金庸先生在公开场合表达了,一直到90年代他都表达:巨大的社会变迁总会有一些冤假错案,总会有那样一些殃及池鱼的事情发生。但这只是一种理性的解释而已,内心的情感如何,金庸先生从来没有提过,所以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从《神雕侠侣》当中杨过听到父亲是被黄蓉所杀的一长段故事当中发疯发狂、咬牙切齿,无论如何要去把郭靖杀了、把黄蓉杀了,然后一定要复仇。从杨过的《神雕侠侣》这个故事当中,我们有可能读解到一部分金庸先生对他自己父亲之死的投射。
杨过跟金庸先生传记信息的第三个连接点或者相似点是,在《神雕侠侣》当着金庸第一次有一个明确的意识,让主人公自创武功。在传统武侠小说当中永远是师父教徒弟武功,碰到名师那你这一生就幸运,或者是寻找一百年前几十年前一些前人留下的武功秘笈,总而言之都是前人留下的。到《神雕侠侣》这一部书开始,金轮法王问了杨过一句话:杨施主,你学了东邪,学了西毒,学了北丐,学了那么多武功,而且学了古墓派的功夫,学了全真教的功夫,到底哪门功夫是你最拿手的功夫?于是杨过听这话就发呆了,因为自己从来没想过哪一门功夫到底是我拿手的功夫,所以在那儿闭关了好几天,想了好几天,当然结果并没有想出来。
金庸在《明报》办公室
金庸先生也一定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又能写专栏、拍电影,又能写影评、期评,又能做翻译,又能写武侠小说,又能写新闻、写社评,到底哪个功夫是你最拿手的功夫?这一定是金庸当年念兹在兹的一个核心问题,不自觉投射到他自己小说的主人公身上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他内心价值观的改变,不再坚持知识的传承,一定要从长者传给年轻人,而重点强调年轻这一代完全有能力、有必要,甚至有一种义务创造出自己时代的这样一个有功来,创造出自己能够立身保本的武功来。所以杨过到最后创造了黯然销魂掌,这也是金庸小说中自创武功的开始。
“一见杨过误终身”
第四个相似点,当然是个性气质的相似。杨过成了神雕大侠之后,他给自己制作了一面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而金庸先生在他自己内心世界之外,其实也有一个无形的面具,至少在我认识金庸先生的时候,他讲话永远是大方得体,回答得永远是标准答案,永远是跟场合非常相符,离他自己内心世界真实感受往往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大家要想了解金庸先生,千万不能把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候的那些话,当作金庸先生百分之百他自己心声的表达。我们知道每一个人在社会当中都在扮演一种社会角色,都要说这个社会规定的角色应该说的台词和应该做的动作,而尽管先生是一个娴熟于社会规范的人,而且尊重社会的人,到一个什么场合他都会说非常得体的话,但是跟他内心真实感受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们要从金庸先生小说里面来寻找金庸先生面具背后,就像杨过面具背后真实的形象。
《倚天屠龙记》:调和党派
《倚天屠龙记》当中张无忌的形象跟金庸的形象相似之处在哪儿呢?在父党武当和母党明教,在正派和邪派之间,他要调和两派之间的关系。这一点跟金庸先生当年在香港的处境非常相似,要不是国民党就是共产党,要不是左派就是右派,非黑即白,无法选择。而金庸先生他想要做的就是像张无忌那样,乾坤挪移、太极圆转、调和阴阳,站在二者之间并不偏袒任何一方。他对大陆和台湾都有同情的理解,而且对大陆和台湾的不良政策同样有犀利的批评和调侃,这跟他内在的价值选择相关联。
年李连杰电影版《倚天屠龙记》
《天龙八部》:对身份的思索
最后一点也是最难的一本书,金庸小说里最深奥的一本书就是《天龙八部》。萧峰他自己是想做汉人,以为自己是汉人,结果发现他自己血统里面是契丹人,所以在契丹人到生物身份和汉人的社会文化身份之间变成了一个矛盾,而且不可调和。
我只是做一个提示,这一点是香港中国人和中国香港人之间价值观冲突和思索内心的这样一个表达。因为(当时)香港是英国殖民地,香港人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吗?对于不动脑筋的人,或者仅仅是做生意的人不存在问题,反正我就是做生意;对一个知识分子,对一个要思索自己身份的人,对于金庸先生这样一个人,他必然会经常追问:我是谁,我是中国人,还是我是英国人?理性认同和情感选择之间这样一个矛盾冲突,有可能就是理解萧峰在契丹人和汉人之间那种矛盾冲突。或者反过来说,理解了萧峰,我们也就理解了金庸。
编辑:二丫、蒙小度